周倫佑(1952-),重慶市榮昌縣人,知名詩學理論家,非非主義代表詩人之一。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地下詩歌寫作;1986年為首創立非非主義,主編《非非》、《非非評論》兩刊。自1995年起與北京大學青年學者王寧、張頤武合作,策劃并主編“當代潮流·后現代主義經典叢書”(已由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三輯共15種)。作品入選北京大學謝冕教授主編的《中國百年文學經典》、《百年中國文學經典文庫》,著名學者林賢治主編的《自由詩篇》、《曠野/中國作家的精神還鄉史·詩歌卷》等國內外數十種重要選本,并被翻譯成英、日、德等多種文字在國外介紹、出版。其理論和創作在新時期文學理論界和海外漢學界有較大影響。文學成就被寫入張炯、洪子誠、金漢、孟繁華等眾多知名學者撰寫、主編的數十部現當代中國文學史。2004年聘任西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F為自由作家。
出版有《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詩集)、《周倫佑詩選》(詩集)、《燃燒的荊棘》(詩集)、《反價值時代》(理論文集)、《成名學構想》(學科專著)等多部漢語文學及學術著作。此外,還編選有:《打開肉體之門》、《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破碎的主觀銅像》、《迷宮中的死亡圖案》、《仙人掌夢幻之女》、《脫衣舞的幻滅》、《后現代主義的突破》等多種當代前沿文學思潮選集。
看一支蠟燭點燃 | 鏡中的石頭 | 想象大鳥 |
模擬啞語 |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 果核的含義 |
石頭構圖的境況 | 厭鐵的心情 | 畫家的高蹈之鶴與矮種馬 |
第三代詩人 | 鄰宅之火中想起我們自己 | 貓王之夜 |
與國手對弈的艱難過程 | 火浴的感覺 | 不朽 |
染料公司與白向日葵 | 仿八大山人畫魚 | 柏林墻倒塌后記 |
沉默之維 | 戰爭回憶錄 |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后熄滅 小小的過程使人驚心動魄 燭光中食指與中指分開,舉起來 構成V 型的圖案,比木刻更深 沒看見蠟燭是怎么點燃的 只記得一句話, 一個手勢 燭火便從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鴿子的臉占據了整個天空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的雷聲 沒看見燭火是怎么熄滅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 蠟燭滴滿臺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 瞬間燦爛之后蠟燭已成灰了 被燭光穿透的事物堅定的黑暗下去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后熄滅 體會著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煙
一面鏡子在任何一間屋里 被虛擬的手執著,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潔的鏡面 經過一些高貴的事物,又移開 石頭的主題被手寫出來 成為最顯著的物象。迫使鏡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學狀態 石頭溺于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銀被內部的物質顛覆 手作為同謀首先被質疑 石頭被反復書寫,隨后生根 越過二維的界限,接近固體 讓端莊體面的臉孔退出鏡子 背景按照要求減到最少 石頭打亂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許多,但始終在鏡面以下 有限的圓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頭以幾何級數增長 把鏡子漲滿,或使其變形 被手寫出來的石頭脫離了手 成為鏡子的后天部分 更不能拿走。水銀深處 所有的高潮淪為一次虛構 對外代表光的受困與被剝奪 石頭深入玻璃,直接成為 鏡子的歧義。一滴水銀 在陽光下靜靜煮沸。鏡子激動 或平靜,都不能改變石頭的意圖 石頭打破鏡子,為我放棄寫作 提供了一個絕好的理由
鳥是一種會飛的東西 不是青鳥和藍鳥。是大鳥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象中清晰的逼近 這是我虛構出來的 另一種性質的翅膀 另一種性質的水和天空 大鳥就這樣想起來了 很溫柔的行動使人一陣心跳 大鳥根深蒂固,還讓我想到蓮花 想到更古老的什么水銀 在眾多物象之外尖銳的存在 三百年過了,大鳥依然不鳴不飛 大鳥有時是鳥,有時是魚 有時是莊周似的蝴蝶和處子 有時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鳥以火焰為食 所以很美,很燦爛 其實所謂的火焰也是想象的 大鳥無翅,根本沒有鳥的影子 鳥是一個比喻。大鳥是大的比喻 飛與不飛都同樣占據著天空 從鳥到大鳥是一種變化 從語言到語言只是一種聲音 大鳥鋪天蓋地,但不能把握 突如其來的光芒使意識空虛 用手指敲擊天空,很藍的寧靜 任無中生有的琴鍵落滿蜻蜓 直截了當的深入或者退出 離開中心越遠和大鳥更為接近 想象大鳥就是呼吸大鳥 使事物遠大的有時只是一種氣息 生命被某種晶體所充滿和壯大 推動青銅與時間背道而馳 大鳥碩大如同海天之間包孕的珍珠 我們包含于其中 成為光明的核心部分 躍躍之心先于肉體鼓動起來 現在大鳥已在我的想象之外了 我觸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確實被擊中過,那種掃蕩的意義 使我銘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鳥翱翔或靜止在別一個天空里 那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天空 只要我們偶爾想到它 便有某種感覺使我們廣大無邊 當有一天大鳥突然朝我們飛來 我們所有的眼睛都會變成瞎子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不發出聲音,甚至不張開嘴 讓舌頭縮回體內,永遠封閉 語言成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頑固堅守 沉默的優雅風度。言與不言 只一個態度問題 站有站的姿勢: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蓮花山中很冷 雙手伸出去總要觸碰一些什么 又是墻。又是帶電的鐵絲 水里的石頭每天都在增高 夢在向晝深處,你在玻璃外面 看自己臉色變化沒有內容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發不出聲音,不如不張 多余的嘴回答多事的夏天 一種凄涼的美維持你的體溫 面壁而思,作為編號的動物 按照規定的動作起居飲食 逐漸習慣聾啞狀態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于不說 但準備說,必須由你說出 這個世紀黑鐵的性質 金屬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時常用疼痛提醒你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于說著 以免表達能力因廢退而喪失 就這樣,無對象地說 沒有目的地說,模擬啞巴的 神態和動作:夸張與細膩 結合的特點,做主語狀,做 謂語狀,隨心情的好壞而造句 不需要燈光地說 比移動一把椅子還要簡單 還要省力。拿掉玻璃上的手 睜開眼睛,你已是啞劇大師 無言的存在是一種境界 妙在說與不說之間 一點懸念,包含著千百種可能 一種解釋:那一天你被割去舌頭 還可以用啞語做第二種表達
皮膚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濃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滿腥味 冷冷的玩味傷口的經過 手指在刀鋒上拭了又拭 終于沒有勇氣讓自己更深刻一些 現在還不是談論死的時候 死很簡單,活著需要更多的糧食 空氣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欲的精神把你攪得更渾 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難的手輕松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契入,一點紅色從肉里滲出 激發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繼續冷得干凈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語言從果實中分離出肉 留下果核成為堅忍的部分 許多花朵粉碎的過程 使果核變小,但更加堅硬 一枚果核在火焰中保持原型 果核并不意指什么 它偶爾是一種面部運動 正在經歷的某種事件 有時連動作也不是 果核中包含著一個孩子 但從不長大,臉上飛過的雀斑 轉眼落滿秋天的樹枝 (說一枚果核便是說一個男子 或女子,和這個世界無關 嘴張著,但沒有一點聲音) 果核有時會炸裂開來 長出一些枝葉 結出更多的果實和頭顱 或者一座城市 一個人登上王位,許多人出走 或者剛剛相反 一枚果核使整個季節充滿信心 1990、5、10于峨山微雨中
從來沒有深入過的一種情境 猛烈地攫住你。龐大的巖石上面 一些含鐵的石塊冷冷堆積起來 成為隊列和墻 你被安置在石頭與石頭之間 朝南,或者朝北。面壁而坐 隱隱的恐懼從無聲中透出顏色 這不是想象中的任何一種游戲 以生命作為代價的身臨其境 整整三年,你必須接受這些石頭 成為這個構圖的組成部分 只有謀殺才能體會的那種尖銳 從四面八方協迫過來 迫使你變小,再小 直到躲進石頭成為一個符號 打開石頭,還是石頭 從墻到墻,從靈魂到眼睛 必須熱愛這些石頭,人的石頭 和物的石頭,熱愛并且親近 點頭問好,有時碰得頭破血流 更重量的石頭在頂上,居高臨下 不可以仰視。但時刻感覺得到 總是那么粗暴和不可置疑 隨時可以叫你粉身碎骨 石頭構圖的境況如此這般 猶如一個人深入老虎歷險 在虎口里拔牙,卻突然牙痛 也許有一天你會得到一整張虎皮 以此證明你的勇敢和富有 但現在是老虎在咬你,吃你 不可替代的處境使你遍體鱗傷 深入老虎而不被老虎吃掉 進入石頭而不成為石頭 穿過燃燒的荊棘而依然故我 這需要堅忍。你必須堅守住自己 就像水晶堅守著天空的透明 含鐵的石塊在你周圍繼續堆積著 你在石頭的構圖中點燃一支蠟燭 把身上的每一處創傷照得更亮 1990、10、3中秋節于峨山打鑼坪
總是害怕回到那個夜晚 那個火焰的時刻,置身其中 讓奔突的熱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詞語的力量喚起謙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廣場突然變得很小 被巨大的熱情舉起來 又從很高的地方跌 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擊者變成瞎子 只能沉默 只能遠遠的,悄悄的自責和流淚 履帶壓過頭頂的重量 是無法體會的,沒有人能夠說出 骨頭碎裂的聲音是不是悅耳 還有更殘忍的鋼鐵 從母親的乳房上碾過 豐盈的奶汁把天空染成很痛的白色 (我不愿重復那種感覺 讓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從死亡中 撿回各自的臉,痛苦的再活一次) 從此,被鋼鐵浸透的那個夜晚 成為我的疾病 厭鐵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點桔梗 之類 在沒有英雄與蝴蝶的時候 煮水論懦夫。想起來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學校里 當一天鐘,撞一天和尚 我們就這樣活著。就這樣 一個勁的不想 一個勁的顯得若無其事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傷口在深處不可阻擋的發炎 使我們的笑聲突然中斷 我們就這樣難過得不是東西 就這樣作為沒有魚的那種水 沒有鳥的那種天空 沒有含義的結構。敲與不敲 都是鐘。響與不響,都是和尚 隔著玻璃的視覺飛機輕輕嘔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產手術 把你掏空之后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個夜晚之前我活得輕如鴻毛 那個夜晚以后我醒來心如死灰 1990、10、19日于峨山打鑼坪
這是我的實驗之作。非常的構圖 在同一塊金屬上動物或靜物的出現 鶴比馬難以把握,先讓馬出來 矮小而有斑紋的那一種 讓它在圈定的范圍之內 袖珍地走動。再畫上一塊草坪 白色的柵欄表示一種界限 它在界限之內,很充分地 享受著陽光。這是事物的表面 在不可見的深處,在很亮的陰影中 我看見一只鶴(在比馬兒略高一些 的地方)翔著玻璃的高蹈之舞 它的周圍是沒有標題的天空 (只有丹頂比處女的第一滴血還紅) 從可見之物到不可見的光芒 迅速排列著很變化的翅膀 變化的尖端趨于純然的冷淡 這時馬兒正在吃草 我讓它抬起頭來,矮矮地仰望 鶴在不可見的深處,馬看不到 但它分明聽到了鶴唳。很遠的鶴 曾是馬兒深處的某一部分 這是我要它知道并努力回憶起的 (馬兒曾經有過高蹈 的時候 獨來獨往的馬蹄踏過天空) 現在馬兒似乎感到了什么,它豎起耳朵 發出一聲嘶鳴(這樣馬顯得大了一些) 但鶴依然 在不可見的深處(我有意 不讓它落地)讓鶴懸在空中 這符合我的意圖 等小小的馬走出它的白柵欄時 深處的鶴自會從青銅中鮮亮地飛出 1990、11、12于峨山打鑼坪
一群斯文的暴徒 在詞語的專政之下 孤立得太久 終于在這一年揭桿而起 占據不利的位置 往溫柔敦厚的詩人臉上 撒一泡尿 使分行排列的中國 陷入持久的混亂 這便是第三代詩人 自吹自擂的一代 把自己宣布為一次革命 自下而上的暴動 在詞語的界限之內 砸碎舊世界 捏造出許多稀有的名詞和動詞 往自己臉上抹黑或貼金 都沒有人鼓掌 第三代自我感覺良好 覺得自己金光很大 長期在江湖上 寫一流的詩 讀二流的書 玩三流的女人 作為黑道人物而揚名立萬 自有慧眼識英雄 耀幫哥們兒一句話 第三代詩人從地下走到地上 面包慘白 坐在宣傳部會議廳里 唱支山歌給黨聽 吐出一肚子苦水和酸水 士為知己者死 不該死的先走了 第三代詩人悲痛欲絕 發誓繼承耀幫哥們兒遺志 堅決自由到底 第三代詩人由此懂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學著說粗話 玩世不恭 罵他媽的 上層的天空在中國變來變去 第三代詩人 時常傷風感冒 變得十分敏感和謹慎 太多的禁忌不能說 唯一的逃避是詩 第三代詩人換上干凈的衣服 在象牙的表面 做沒有規則的游戲 遠離心臟和血肉 或者模仿古人的形式 用月光寫詩 用菊花 寫詩 寫一些很精致的文字 從紅色 向白色 熱情逐漸遞減 減至語言的零度 第三代詩人活得很清苦 食人間煙火 說普通話 在茶館里坐著品茶 喜歡有 茉莉花的那一種 馬克思說不勞動者不得食 第三代詩人靠老婆養活 為人類寫作 因而問心無愧 打破婚姻鐵飯碗 第三代詩人犯過許多美麗的錯誤 后于弗洛伊德深入女人的舌尖和陰道 在想象中消耗太多的精氣 結果陽氣大虧 第三代熱愛部分的毛澤東 一種農民的樸實 和沖動 在詩中改朝換代的野心是不自覺的 只是感到有屁要放便放出來香花毒草由他去 被臆想的根羈絆著 抽刀斷水 或者 把它暴露得更加粗大 以證明血統的純正 第三代讀老莊 讀易經 傾向于神秘主義 或故作神秘主義 用八卦占卜 看一次手相 便學會一種騙人的勾當 再騙朋友和敵人 繼而進入氣功狀態 丹田的位置并不重要 關鍵是坐的姿勢 要做出吐納的樣子 再發幾句反文化的宏論 便自以為得道了 當然酒是要喝的 飯更不能少 一代人 就這樣真真假假的活著 毀譽之聲不絕于耳 第三代面不改色心不跳 依然寫一流的詩 讀二流的書 抽廉價煙 玩三流的女人 歷經千山萬水之后 第三代詩人 正在修煉成正果 突然被一支鳥槍擊落 成為一幕悲劇的精彩片斷 恰好功德圓滿 北島顧城過海插洋隊去了 第三代詩人 留在中國堅持抗戰 學會沉默 學會離家出走 同時作為英雄和懦夫 學會坐牢 在獄中慷慨陳詞 拒不悔過認罪 學會流放 學會服苦役 被剃成光頭 在鐮刀與鐵錘下面換一種活的方式 周倫佑在峨邊服刑 廖亦武李亞偉 在重慶受審 尚仲敏在成都寫檢查 于堅在云南給一只烏鴉命名 第三代詩人 樹倒猢猻散 千秋功罪十年以后評說 1991、2、28風雪中于峨山打鑼坪
鄰宅起火。很和平的火焰 刺痛眼睛,驚動寐中的老人與水 距離是不存在的,在墻的兩邊 面包被等分的切開,成為真實的虛構 火的原因在面包之上,在住房 和通貨膨脹之上。一個純美學問題 普遍展開,獲得更高的形式 很遠的火在感覺中燒得很近 那是我們的火和他們的城堡 在眾多目光的關注中熊熊燃燒 沒有無動于衷的觀眾,每個人 都在火中,每個人有不同的心情 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名義 點燃的那種火,自上而下的煎烤 這是人類之火,從手臂到手臂 從口腔到口腔,跨皮膚的傳染 嗜血者禁止的詞匯反復出現 世紀末最大的景觀雷霆萬鈞 那是我們的火在燒他們的城堡 七十年的結構,用有形無形的 石頭,用刺刀、謊言和教條 精心構筑的城堡,在火中搖搖欲墜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磩e人流血 而自己感動,然后流淚,然后流感 然后在悲愴交響樂里默哀三分鐘 這還不夠,容忍暴行是一個民族的恥辱 我們無恥得太久了。幾代人的頭發 在等待中脫落,不只是缺鐵 需要一次火浴。這里那里的建筑 都是相同的結構,只能自下而上的摧毀 好大的火喲!舌頭和手一齊燃燒 在呼吸中奔跑,遠水近水都不管用了 火燃上屋頂,火燒著了他們的眉毛 最高一座鐘樓在遠處轟然倒塌 那是我們的火燒毀了他們的城堡 永垂不朽的基業傾刻間蕩然無存 他們的災難是我們的節日。用酒 用眼神表示;蘸死者的血畫一只鳥 鋪天蓋地的翅膀朝火光飛去 我們高潮或低潮,曾經撲滅的熱情 尚未冷漠成灰;鹪谶h處燃著 火在我們身上理想著,老人與水 固守在城內,領袖玩具們忙著 一座環形城堡冷冷地圍著我們 知道鋼鐵的冷酷,并且慎重地 對待自己的生命,這不是懦弱 隨莊子而逍遙,作為所謂的火種 內在的燃著,這便是我們真實的處境 低度著,直到緊要關頭方才說出一切 1991、10、15于西昌
玻璃滑動的夜晚 我看見一只貓 在玄學之角 豎起警覺的尾巴 隨時準備行動 所有的鐘表在這瞬間突然停頓 這是一只黑顏色的貓 整個代表黑暗 比最隱秘的動機還深 分不出主觀客觀 貓和夜互為背景 有時是一張臉 有時是完全不同的兩副面孔 每一種動物都躲到定義中去了 只有獨眼的貓王守候著 旋動的貓眼綠 從黑暗的底座放出動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們無法回避的傾倒 有時感覺良好 有時徹底喪失信心 它以某種不易被我們覺察的動作 模擬出水的聲音 光的聲音 植物落地生根的聲音 空中不可見之物相互抵制的聲音 玄學的中心 是一片空白 貓王占據著最佳的位置 從萬無一失的高度 用寶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們的顱骨和名字 使勁一跳 使我們食不甘味 難以安頓下來 我們受驚時愈加感到它的盛大 自己渺小 當人群被恐懼驅趕 向四面八方逃散 貓王的事業達到了頂點 我們感覺被抽空了 身上長出針葉 鳥羽和野獸的皮毛 我知道這只貓和我的關系 別人簽字的契約由我來償還 一筆亂帳 卡喉的魚刺有尖銳的兩端 我吐血而活著 從老虎的藍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時鐘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才從玄學深處躍回到自身 唯有那只貓留在玻璃之夜的后面 深藏的寶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1991年12月22日于西昌月亮湖
并非自己的一只手 總不肯從我身上拿開 比影子更重的呼吸 壓迫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從嘴到肺 再到四肢 不準你輕舉妄動 精神或許要更敏感一些 想走 想遠遠的躲開 到他們鞭長莫及的地方 手的游戲范圍之外 也只限于想 神游 就這樣也是很危險的 手的觸須比刀尖更真實 更鋒利 插入夢的內核 知道一切 不放過任何一點 細節 更跑得快 如鷹隼 從天空監視一只兔子的行動 在你可能前往的每一個地方 它早已豎起便衣的領子等著 只消那致命的一擊落下 你便烏乎哀哉 遺臭半年 放你一馬 或緩期執行 對你實行終身有效的追捕 而不立即擊殺 并不表示手的寬大 讓你從每日的恐怖中來體會 貓玩老鼠的那份耐心和殘忍 機器的偉大效率 比鐵更冷的手 暗中炒熟生米 將你的名字 在某一份名單上涂成黑色 又劃上紅杠 這并非被迫害妄想 生命內外的鐵絲和移動的墻 迫使你退守到某一本書中 固守最后幾個孤立的詞匯 手發出的光泛指一切事物—— 在水之外是魚的內部網絡 逃出天空是飛鳥命中的射程 翻開經典是壓抑性的章節 針對思想的暴力與迫害 在每天的飯菜中 變幻不定的手影 甚至成為對腸胃的干涉 使你食欲不振 情欲迅速陷于癱瘓 過早脫落的發和每夜緊迫的睡眠 留下手的記號 一種金屬的成份 如無處不在的老虎之美 結構對水晶的控制 主題 對人物的控制 詩人的具體 擺脫不了控制論的抽象 手翻來覆去 使你苦笑 狂笑 大笑 嘗遍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最后哭笑不得 你終于明白 和你對奕的原來是一只國手 手的專橫 暴力的修辭形式 別無選擇的失敗 作為必然的 結局 還是按照手的方式生活 以表示歸順 切入時間的深處 以沉默作為間接的回答 在手的壓力與影響之下 這首詩可以有兩種結尾—— 你首先想到隱居 學古代詩人的榜樣 在一朵菊花的后面(隱者無山 所有的山都已收歸國有) 只好原地不動 不思 不想 從啞巴再變成白癡 在不知什么的一棵樹下 坐忘 無始無終(結尾1) 或者打開緊張的皮膚 把自己 投向光里 從裝甲的后面 抓住那只沒有體溫的手 流你的血 涂滿它的手掌 迫使它在這個世紀最后的證詞上 留下一個帶血的手。ńY尾2) 在隨后的游戲中 你必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一張不規則的棋盤上 與那只無形的手繼續對奕 1992、3、7于西昌月亮湖畔
不作為鳥,去掉那種隱喻的成份 直接以人的名義進入火焰中心 赤裸著身體,在非神話的意義上 體味火,體味一種純金的熱情 被更高的熱情所包含,或毀滅 火的洗禮與獻身。從主體到非主體 只一墻之隔,一步之遙。從他 到我,完全不同的兩種火焰 在火的舌頭上感受自己的肉體 比看別人點燃手指真實得多 皮的焦糊味,肉的爛熟味 超出痛苦的最多含義,不知道痛 很小的火焰中,因焦灼而歪曲的臉 互相野蠻,互相出血,互相背叛 相互暴風雪。你在火焰的中心 冷得冒煙;鸬纳钊胱兓療o窮 毫不手軟的屠殺與圍攻。思想 純正的黑暗,爐火純青的白 旗的紅,殺人不見血的透明 讀一百遍偉人傳記還是激動不起來 找不到一點鳳凰的感覺 落盡羽毛。比鐵堅硬的是火 自我提煉的絕好機會。緊要關頭 血壓升高,意識不即不離 火的牙齒把頭發一根根咬白 如優質木炭的灰,銀子耗損的 光芒。生命在火焰中趨于純粹 萬念俱滅的決心,不躁不熱 在火中褪盡了火,回到丹田的 最初位置。百煉成鋼,或者 百煉成精,高溫中蒸發的水 都不代表你此刻的狀態 還是回到鳥,抖落身上的灰燼 從火焰中再生的不是鳳凰 是一只烏鴉,全身黑得發亮 1992、3、23于西昌月亮湖畔
一開始他就明白 這塊石頭是不尋常的 光潔 圓潤 隱含惑人的魅力 畢生的熱愛就傾注于這冰冷的尤物 他已記不起了 是從哪一天 為了什么原因而鐘情于這塊石頭的 也許最初的用意是雕刻一件作品吧 與一種物質的關系 由對抗而變為親近 這在他的經驗中 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 傾向于行動的手舉起 又放下 每經歷一次這樣的失敗 他便感覺到損失了一些元氣 而石頭依然故石頭 既不多 也不少 恰好是原來的樣子 他想 這塊石頭是不能被改變的了 這樣想著 于是感到寬慰一些 但是他不能放棄 光潔的石頭 誘惑著他 去增添或減少一點什么 否則 便會被這石頭的靜默抽空 而滄為一種虛構 一句懸浮之詞 他再次鼓起勇氣 鉆石的鋒芒在與石頭的一觸間折損 手僵持在那里 一種大理石的滋味恍然間進入他的生命 從舌尖開始 石頭向四肢蔓延 只有意識醒著 努力要從麻痹中 搶救出一只手 或一條腿 石頭繼續向下 手失去了知覺 腿失去了知覺 白色廣泛開展 臉的石頭感覺一層層加厚 意識完全喪失 他已不能從石頭中區別出來了 隨著一滴水銀從肛門里排出 唯余的體溫降到了零度 “也許……不朽就是這樣……塑成的” 意念最后閃了一下 然后放棄了努力 一個藝術家的雕像 于是完成 1992.11.4凌晨于西昌
那是些非虛構的事物 說不出顏色的染料 混雜在 堆滿廢鋼鐵的屋子里(一間廢棄的庫房) 膠質狀態的半明半暗中 一些神色漠然的人在淘洗煤塊 (但沒有水)幾個婦女在繅絲 靠左邊一些的水泥地上 不規則地擺放著許多密封的罐子 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說 “這是我發明的染料公司” 記得我是通過好幾道門衛才進來的 自然少不了驗明身份之類的手續 那里的人胸前都別著一枚向日葵徽章 過于碩大的圖案使佩戴者顯得拘束一些 而真正的向日葵是長在那些罐子里的 并且都開著白色的花 (不知是一直開著還是我進來才開的) 那是很少見的一種白色 在半明半暗的壓抑氣氛中 具有電燈的照明效果 按道理我應該看到了門口的牌子 公司內部是一家釀造廠的附屬部分 現在那些佩戴徽章的人開始原地踏步走 向日葵更古怪地發白 水聲嘩嘩響起 與廢鋼鐵混淆不清的膠質狀態 把我的意識搞得不明不白 我想不起是為了什么事到這里來的 我正在努力回憶。門在身后悄然關上了 換了另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說 “那些葵花是本公司的信譽標志” 打開《釋夢詞典》第65頁,染料條缺 向日葵下面寫著:某種危險的征兆 1992.12.30.于西昌
這種魚已經被人畫了幾百年了 自明清以降,再沒見畫出什么新意 不過換換筆鋒,在墨趣上求點變化 首先這種魚的眼必須是方的 (由畫家憤世嫉俗的一念所決定) 網絡的格子表示魚的自由有限 現在需要加一點后現代的佐料 只畫一只眼,或青一只眼白一只眼 帶上點魏晉名士的孤高與散淡 很隨意的一筆魚嘴便張開了 吐出一串水泡,顯出魚的生動 當然鰭是不可少的,還應該想到 這是那種有些潔癖的文人魚 (具有古代東方文化的某些特征) 所以水要十分清澈,似有似無 使魚看起來仿佛是在水之外一樣 儼然一種超凡脫俗的莊周境界 再畫幾片荷葉,一只蜻蜓,半朵蓮花 (代表畫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德) 此時魚在荷葉間游得很愉快 往左邊畫一塊山石,用斧劈皴法 要畫出石頭的蒼潤,再添上幾筆蘭草 至于畫外的梅花開否,魚兒是不在意的 這樣,一條仿寫的魚便基本上完成了 (剩下的便是題詩,蓋上一方小小的印章) 這些都是古人做得很得體的事 我現在試著讓魚從墨與宣紙上游離出來 在日常的水里飲食些鹽和泥沙 魚出來了一半,另一半還留在宋朝 與現實接觸的部分立刻腐爛發臭 剩下的半條魚仍在宣紙上游戲著 把畫家的心情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半 魚看到自己被一只手從中剖開 我感覺痛時體驗到了同一把刀的鋒利 1993.2.22.于西昌
來自柏林墻的磚,由友人遠道之手 遺贈給我,放在書房的寫字臺上 朋友的臉在海的對面淺淺微笑 磚每天以冷戰的姿態與我對峙 使我于平靜中常感到某種兇險 柏林墻倒了,這是我應該相信的 桌上的紀念物便是很好的證明 真正的崩潰發生在一座建筑內部 到后來經不起兒童的手輕輕一推 墻的倒塌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但磚還在,那些被畫上鴿子和橄欖樹 成為壁畫的磚,作為紀念品被旅游者 帶往世界各地的磚,我案頭的這一塊 沒有人再理會這些磚的彩色下面 有死者的血,思想者頭顱撞擊的凹痕 我讀奧威爾,以便忘記這些不快 書變得很重,每一頁全被石頭堆滿 書繼續變大,兇狠地朝我壓迫過來 把我困在一個字里。重新掂量這塊磚 生命的警報把放馬的神經同時拉緊 和平已成為這樣一個自嘲的詞匯 與姑息同義,對暴行的默許與縱容 墻倒了,磚不再被追究。我看見 變形的手在議會里表示贊成或反對 柏林墻倒了,那些磚卻是清白的 把一切歸結于倒塌的墻是很容易的 正如把一切推給不能出庭的制度 難道這就是全部嗎?沒有磚便沒有 墻的暴虐,正如沒有墻便沒有禁錮 柏林墻就是由這些磚一塊塊砌成的 只要磚在,墻就隨時可能再次豎起 每一塊失意的磚都懷有墻的意圖 只需要一位偉大領袖登高一呼 磚集合起來,又是一支鋼鐵的隊伍 百倍的仇恨,比昨日的傷口更深 ……我分明是被一只手從中撕裂的 在高墻的后面,被一塊磚堵住嘴 肆意凌辱。聽不見同一盞白熾燈下 我右半身的呼吸和心跳,從夏天 到第二年的冬季,一直感到心痛 柏林墻倒了,但這些磚還在 還有沒倒的墻,一些很方塊的磚 正在殘余的墻上作最后的固守 我看出磚的努力,并得出一個結論 墻推倒了,還應該把這些磚砸碎。 1993.4.19.于西昌
丟開光榮的標記,讓名字從書籍中 撤離出來,退回到生命的最少狀態 與沉默的詞根相守。刀鋒下 我保有最后一點真實:歷經劫難 而不死的詩歌,白日做夢的權利 那匹斑馬正是在這時出現的 冥想的黑白動物,很大,很明麗 它的背上總是站著一只烏鴉 不等我走近便神秘地跑開了 鴿子臉的少女在銅鏡中自焚 成為你內心的隱痛,不即不離 玻璃的碎片堅持必要的亮度 通過我的寫作證明,活著是重要的 葉芝是什么?薩特是什么? 商品的打擊比暴力溫柔,更切身 也更殘暴,推動精神的全面瓦解 吹滅窗外的燈火,飲止渴的水 斑馬的條紋波及我的睡眠 使我不能安下心來,靜心養氣 面壁而坐,或在烏鴉的翅膀上走 以最接近死的那一種方式偷生 鋼琴的手指消費太多的月光 在光明的內部培養隱影。那匹斑馬 就在傷痛中等我,馬背上的烏鴉 在落日的畫布上靜靜燃燒 它們都是用精氣喂養的,所以很輕 跑得很快,消失的鏡像后面 是空無,綿延,更亮的寂靜 死亡看不見我,但我可以看到 那些隱身的鬣狗在斑馬周圍徘徊 烏鴉的矛尖刺進時間的腐肉 從思想打開一個缺口,我的沉默 長驅直入,與世界短兵相接 幾代人怨毒很深的白骨 閃著磷光,空氣開始變硬 我知道我已經離它很近了 再走幾步,穿過大象的開闊地帶 當那匹斑馬出現、烏鴉的叫聲 將使這些生物建筑頃刻崩潰 1993年4月30日于西昌
又是火光,又是疼痛的槍聲 每夜他都被同樣的場景驚醒 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分成兩半 兩軍遠遠對壘,互相打冷槍 繼而短兵相接,展開肉搏戰 再后來演變成混戰,敵我不分 他知道這不是在回憶某一次戰役 而是在經歷一場戰爭,某種經驗 是以前的戎馬生涯所沒有過的 紙上談兵,被空氣與落日包圍 每一面旗幟都寫著自己的綱領 為不同的主義而戰。他不知道 自己原來屬于哪一個階級 刀刃的兩面都是敵人,都是朋友 沒有正義與非正義的區別 只有死亡,以戰爭消滅戰爭 不同年代的兵器一齊開火,人頭 落地,倒下的都是自己的軀體 他以腹擊鼓,砍下手臂作為旗桿 推動大炮,請皇帝吃些糖衣炮彈 一些鋼鐵的家伙在他身上橫沖直撞 不斷有人從頭頂上壓迫過去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擊中了 于是倒下。英雄末路總是很凄慘的 天亮以后,他用衣服遮掩住身上的傷口 在同事眼里,他是一個謙虛的和平主義者 1993年12月13日于西昌